顾曜

多情的过客。
爱是荒烟蔓草、念念不忘和从此不再离别。

【宇龙】水上荇(一)

• RPS预警。圈地自萌,请勿上升真人。

• 民国背景。私设如山/OOC。

• BGM:《在缄默之后》——东皇落笙

 

 

  “最无声的最疯癫。”

 


(一)

我叫白荇。

我已经整六十年不曾踏上这片土地了,在异乡错过母国几度天翻地覆的一个轮回,离开时尚是人事未辨的少女,如今业已垂垂老矣。

我这次归国,是来安葬我的两位父亲。

您若是这北平城(现在应当称北京了)里的老人儿,或许早些年听过我父亲的名字。他叫白宇,年轻时曾是一方军阀麾下最得力的原班班底之一,跟随那位大帅征战四方,助他坐稳了最开初那几寸江山。我的到来是他戎马生涯的高潮也是句点。他在声誉巅峰时向大帅请辞,功成名就利落抽身,带着年幼的我在北平安下了后半生的家。我想他大约是想就此沉泯在芸芸众生中度日的,可惜浮华不那么容易消退。他年少时的故事仍在茶余饭后流传,多半是鲜衣怒马的意气风发,间或夹杂几段对听众来说必不可少的虚艳桃色,以及种种同我有关的、绘声绘色难辨真假的揣测。

——我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终身未娶,只有我这么一个从育婴堂抱回的养女。

然而我从未见过我父亲像故事中那般热烈开朗的模样。自我记事起,他就总是沉默。他爱搬张躺椅坐在天井里,抽着烟看那一方琉璃似的晴空。北平的天总是很高,尤其在秋日,几缕长云疏淡地向远处扫去,偶尔有人家驯养的白鸽飞过,鸽哨尖亮渺远,像一串细细的珠子洒落下来。他总将躺椅放在靠近天井中那两口大缸的地方。别人家大抵养两缸荷花睡莲、几尾锦鲤,到了我们这儿,却整个北平独此一家地浮着两缸青荇,在狭隘的水波中摇出一片苍绿。

父亲不抬头看天的时候,就会偏过头去看那两缸青荇。它们在暮春初夏开始开花,鲜黄花朵俏生生的,挺立在漂浮于水面的小巧圆叶间,可以一直开到仲秋过后。他凝视着那些深绿明黄,年幼的我在一边仰着脖颈执拗地唤屋顶上晒太阳的猫。然后他会喊着我的小名“停停”把我叫过去,让我挨着他静静地躺一会儿。我在醺酣的日头下抱着他的一只胳膊犯困,他则轻轻地一下一下捏我的后颈,仿佛对待一只未断奶的猫崽。这个动作在我的记忆里充满了温柔的无声的宠溺。家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仆妇总因为父亲杀伐染血的过去而有些畏惧他,我却从不觉得害怕。他鲜少开怀,但向来给予我全部他能给一个女儿的爱。

事实上直到我成年以后费尽心思找回当年的旧报纸和旧照,我才能堪堪将父亲同那个人们口中横刀立马引得满城少女倾心的白宇在认知中重合到一起。他原来曾是那样一个人,活泛,鲜亮,泛黄模糊的照片也掩不住眉目间迸发的光华,笑容是被时光定格的跳脱飞扬,充满几乎令人艳羡的少年意气。而从那些陈旧的文字间,我还寻觅到一个他曾时常向我提起而那时我已单方面地十分熟悉的名字,与他在词句中以褒贬各半的形式出双入对。

朱一龙。

父亲在身体还健壮的那些年月,有时会在晚间喝一点酒。他酒量不大,也很克制,从不酩酊大醉,喝到微醺就让立在桌边为他一盅盅烫热黄酒的张妈将酒盏酒壶全部收去。我小时很粘他,即便他的桌上没有花生鸭掌之类的下酒菜可以让我撒娇撒痴地要尝,我也乐意拿一本小人书坐在他对面,晃荡着够不到地的小腿默不作声地陪他。更何况他总是为我备着几小碟零嘴儿,不许多吃,但全是小孩子最喜欢的。我知道等他喝完了酒,他会长久地凝视着我。他总是坐得很直,早年的军旅生涯将他的脊梁骨铸成了永不折弯的一柄剑,目光沉沉地从上方落下来,落在我向他仰起的脸上。他会喃喃自语:“哥哥……龙哥,停停的眼睛真像你。”

油灯四周夜蛾扑飞,把昏黄的光扑得摇摇曳曳。摇曳的火光浮在他眼底,像给他浮出了一点柔软沉默的泪意。年幼的我忘记手里的书,只是愣愣地望着他眼中的光。我从那光下窥见一脉我看不懂的感情,浓黑的,在他眼里翻滚,几欲坠落,却终究归于平静。这种感情似乎不应当托付于一个只会纯粹地喜怒哀乐的小女孩,父亲像是透过了我的双眼,凝视着另一个人。

后来我明白了。那样的眼神,是一个人最深沉爱意的冰山一角。

他第一次向我提起我的另一位父亲,也是一顿酒后。那天他喝多了两盅,有些醉了,在长久的凝视后突然对我开了口。

“停停,你知道你的小名儿是怎么来的么?”

照顾我的李妈总说我的小名儿特别。有听过叫“婷婷”的、叫“亭亭”的,却从没见过这个“停停”。我摇摇头。他向我张开手臂,于是我跳下椅子跑过去,被他抱起来。

“这是你爹爹给你取的……”父亲让我在他膝上坐正。他的声音低低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后脑勺,“不是我,是你另一个爹爹。”

“那我娘呢?”我见那些胡同里的玩伴都是一双爹娘,我有两个爹爹,那我也有两个娘么?

多年以后回想起这个模糊的片段,我不禁要怪罪太小的自己。换作是我,要如何向一个未懂人事的小女孩解释,她是个被生父母抛弃的孩子,而领养了她的人又有一位同性的伴侣呢?可彼时我父亲向尚且无法完全理解的我坦诚相告。我听得懵懵懂懂,索性挑了最好奇的问他:“那爹爹在哪里?为什么不来陪停停?”

父亲仰望着明净的星空,轻柔地说:“他在天上,在天上看着停停呢。”

我看着他绷直的下颌线,忽然觉得难过。

我说:“我不要爹爹在天上,我要他下来。停停把好吃的给他,把好玩的也给他。让他下来好不好?”

父亲只是一味地抚摸我的头颈,我又在他眼里看到了光。他说:“我也很想让他下来……”

他或许还想说什么,但终于哽住了,没有说下去。

后来他再没提起这一晚,也再没提起我的另一个爹爹。

而那时我太小,很快也就将这件事抛到了脑后。

我十四岁那年父亲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他的过去给他遗留下了一身迟迟发作的病痛。我看出他其实对这人世间没什么留恋了,唯一的牵连大约就剩下一个我。到我十六岁的春天,他病入膏肓,终日卧床不起。那时内外已十分紧张,我们深居在北平一条小胡同里的这座四合院中,也为满城欲来的风雨所扰。有一天父亲让张妈去寄一封信,数日后,来了一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这位客人身材高大,相貌端正。他径直到了父亲床前,两人相对无言片刻,他将目光移到立在一旁的我身上,问:“这是……停停?”

他语气带着不熟练的停顿,但他竟然知道我的小名。在我的记忆里,这个名字从来只有父亲叫。

父亲唤我:“这是你彭叔叔。”

客人朝我温和地点点头:“我是你……父亲的好友。”

父亲待我问过好,便道:“停停,回自己房里去吧,功课做完了么?我同你彭叔叔说几句话。”

我应下,替他们合拢房门,却并未依言走远。那是我第一次没有听父亲的话。他的声音自门缝中传出来,含着我从未听过的沉重与痛切:“冠英哥,我日子不多了。时局必将大乱,停停一个女孩子家,没有人护着……求你带她出去,好好照顾她,就当是看在龙哥的份上……”

我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

半月后,我捧着一方沉甸甸的檀木盒踏上去国的轮船。我自小生长的装满了我童年的四合院,我和父亲的家,慢慢慢慢地,在汽笛声中远去,就像我手中的他也慢慢慢慢地远去了,同我相隔开一整个人世间。

我带走了几乎所有可以让我怀念父亲的东西,比如他的怀表,他的眼镜,他的钢笔,以及他衣柜里一只带锁的小皮箱。在异国最开始那些艰难而漫长的年月里,我靠着它们支撑自己继续。身边除了彭叔叔,只有李妈在照料我的日常起居。我常在睡不着的夜里难以克制地思念他,思念他覆在我后颈上的温暖掌心,思念他望向我时眼里温沉的光,思念他的怀抱,他扎人的胡茬,他为我讲的那些睡前故事,用低醇的嗓音哼唱的歌。在这样的思念里,我骤然想起了当年那个漫天星辰如沙的夜晚,父亲以从未有过的温柔而悲伤的语气轻轻告诉我我的小名来自另一个人,告诉我他在天上看着我。父亲也去天上了么?他有没有遇上我的爹爹,有没有告诉他那个年幼的我很想让他来陪我玩?

我去找了彭叔叔。他说他是我父亲的好友,既然父亲能将我托付给他,想必他该知道一些尘封的过去。更何况……父亲对他说的话里,提到了“龙哥”,那个在他微醺时的呢喃中,与我眼睛相似的人。

我从他那里得到了另一方檀木盒。

“我其实……和你父亲,白宇,并不怎么相熟。”他将盒子交到我手上,注视着我的眼睛,“我是你另一个父亲生前的挚友。”

我低下头,看见骨灰盒上刻着的名字。

朱一龙。

“龙哥”。

“白宇和我说,他没有向你提过他们俩的事。”

“其实……”我斟酌着,“我很小的时候,他有一次喝醉了,告诉我我的小名是……我爹爹起的。还说爹爹在天上看着我……就是那次,他跟我说了我的身世。”

彭叔叔摇摇头,笑了:“你怨你的生身父母吗?”

我说不。关于原生家庭的记忆根本没有多少,无从怨恨。

“那你……怨你的父亲们吗?”

“怨什么?”

“怨他们没有给你一个常人眼中完满的家庭。”

我用力摇头。

是他,是他们,在亲生父母之后第二次给了我生命。

“好孩子。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不对你说他们的事吗?”彭叔叔叹了口气,我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姑娘,他却像对待一个小孩子一样,站起来,伸手摸了摸我的头顶。他很高,肩膀宽而平,担着一份故友沉重的信任。那掌心的温暖让我想起父亲。

“你父亲,从不认为与你爹爹相爱是什么不光彩的事,也不怕你知道了会不理解他们。他是怕你有这样的一个家庭,将来的路走不顺遂。”

那天回去,我打开了父亲的皮箱。那把锁的钥匙和他最后写给我的信放在一起。我跪坐在小皮箱前,将那一字一句都已念得熟记心间的遗书从头再读起。

”停停吾女: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也是最后一次了。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从不曾远离我,远离北平。然而旦夕之间,我与北平便都要离你而去。我犹记得初次抱你的那一天,你裹在襁褓里,眨着大眼睛向我笑。那样软的一小团,如今竟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我深恨自己不能支持,无法继续护你的安稳,只好将你托与冠英兄。到了他国异乡,切记莫要消沉悲观,好好读书,好好地过。不必为我感到伤心。除了放不下你之外,我对于死几乎是快乐的,因为我终于可以去见我的爱人。我同他睽违得太久,他大约都要认不出我的模样。

  我并没有什么望女成凤的期盼,惟愿你能平安喜乐地度过这一生。我与这世上另一个深爱你的人,都在天上看着我们的停停。”

信纸下端是我的泪痕。

那只小皮箱里装着满满的信件和数本日记,最上端平平整整地放了一张相片。我拿起来,相片中是一个男人,眉目深隽好看,望出来的眼神蕴着笑意像蕴着阳春三月的一段软水。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听到静夜里父亲的低语:“哥哥,停停的眼睛真像你。”

我花了很久的时间读完那些信件和父亲的日记,又花了更久的时间去找回当年的旧报纸与旧照。那些信中有一部分是他们年轻时往来的书简,更多的是父亲没有收信人的倾诉。我曾问过彭叔叔,父亲他为何不将这些记述思念的信烧给我的爹爹。而他注目于我手中厚厚的一叠信封,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说:“听说你父亲从前是将这些信……供在你爹爹灵前的?”

事实上我从未见过我爹爹的灵位,父亲大约将它安置在家里无人知晓的地方。但我后来想,父亲应是觉得不必烧。那些每日供着的花果,不也没有烧去么?既然花果能教魂魄接受到,那么信纸供着便也是能读得了的。这样,他下去时还能亲手带着这些信,亲手交给他的爱人。只是未料到战事如此,竟连入土为安也做不到。

这样的缺憾却容许了我的探求。那些由我两位父亲亲笔写下的文字,同旧报纸与旧照片一起,替代一切外人,向我娓娓地讲述了白宇和朱一龙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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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依旧是只废洮 

《荒瘠玫瑰》卡文的时候脑出来的新坑。

一个开篇,之后会是从没尝试过但一直很想下手的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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